一纸判决书 何妨有短处

一、

有这样一个案件：

一名法官审理一起民事案件，被告欠原告钱，原告拿出白字黑字的借据。被告在法庭上提出来，借据是原告胁迫自己签字的。

法官便问被告你有没有向公安机关报案啊，被告说没有。法官提示被告可以去报案，被告没有报案。法官在庭审后向原告进行了调查，没有证据推翻借据是合法的。

于是，法官判被告败诉。判决后，被告也没上诉，案件进入执行程序，被告服毒自杀。

公安机关介入调查，原告承认胁迫被告签署借据。

于是，这名法官被认为犯了玩忽职守罪,应为原告的死负刑事责任。

法院一审判决法官无罪，终审裁定维持一审原判。

案件的关键争议焦点就是：法官应当预见案件当事人败诉后会自杀吗？如果应当预见，而没有预见，就存在刑法上的疏忽大意过失。

刘星教授就此案，写了一篇很长的论文《司法中的法律论证资源辨析：在“充分”上追问——基于一份终审裁定书》。这篇论文要证明的观点是：

在司法中应该作出法律论证，但是这种法律论证不应追求“充分”。

言多必有数短之处。

的确，如刘星教授所说，论证存在过失和不存在过失，都会或多或少暴露出论证的短处。

人的主观心态，论证起来本来便是很难的。没有明确的法律规定作为论证的资源，不可避免会用“经验常识”来判断。

而“经验常识”这种抽象东西，说起来可真没个准，说得不好，就会言多有失。

但是，要不要因此就放弃充分论证呢？

如果双方都是小李飞刀,无招胜有招，让人看不见痕迹，抓不着破绽，想拆招破解也没有方向，法官面临这种不应有的职业风险,就更难以说清了。

二、

还有更大的危险，刑法上的过失，其中的“过于自信的过失”与故意中的“放任的故意”还难以分清楚。而这两者区别导致的结果，是真会要命的。

贺卫方教授有一篇论文《司法如何获得国民的信赖》，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：如何区别“放任的故意”与“过于自信的过失”。

“有争议的是最难以确定的被告人的心理状态：他对于最终的危害结果是积极追求或放任其发生，还是应当预见这样的后果但疏忽大意或轻信可以避免？”

论文讨论的是这样一个案件：

被告人无证驾车几个月。有一天，醉酒后开车送父母去火车站。送完父母以后，与一辆车追尾，追尾后还是继续超速行驶。最后，越过道路中心双实线，撞上了四辆车，造成4人死亡、1人重伤以及财产损失数万元的严重后果。

法院一审判了死刑，定的是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。被告人认为自己只构成交通肇事罪，上诉后，二审维持一审罪名，改判为无期徒刑。

案件的主要争议就是被告人当时的主观心态到底是“放任的故意”与“过于自信的过失”。过失的话，就是交通肇事罪；放任故意的话，就是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。

贺卫方教授对这个终审判决提出了意见，认为判决说理有些奇怪。

暂且不论判决书论证得好不好，有没有短处。

关于如何区别“放任的故意”与“过于自信的过失”这个问题，德国著名的法哲学家、刑法学家汉斯·韦尔策尔说过这样一段看上去有点懊丧的话：

“间接故意与有认识的过失（即过于自信的过失）的分界问题是刑法最困难和最具争议的问题之一。这个问题难在意欲是一种原始的终极的心理现象，它无法从其他感性或知性的心理流程中探索出来。因而只能描述它，无法定义它。”

这个案件出来以后，出了一个司法解释，这份司法解释规定：

“行为人明知酒后驾车违法、醉酒驾车会危害公共安全，却无视法律醉酒驾车，特别是在肇事后继续驾车冲撞，造成重大伤亡，说明行为人主观上对持续发生的危害结果持放任态度，具有危害公共安全的故意。对此类醉酒驾车造成重大伤亡的，应依法以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”。

其中，“肇事后继续驾车”，便是对肇事者客观行为的描述，按照司法解释的意思，有这种客观行为，就能够认定肇事者的主观形态是放任故意。

但是，实践判断的难题并没有完全解决。因为，无论是肇事前的驾驶行为，还是肇事后的继续驾驶行为，都是醉酒以后的行为，肇事者的认识能力和意志能力都处于严重降低状态，意志力低到一定程度的话，就难以控制或者放任行为导致某种结果。

因此，“肇事后继续驾车”这一概要的描述，并非是一个充分的描述，可以直接依此便非常肯定地认定肇事者主观上是放任故意。

要通过客观的行为描述主观心态，是一件难事。根据一种文字描述再来判断实际案件中被告人的主观心态，也就不会是那么一目了然和无可辩驳，恐怕司法者都曾经遇到这个难题。

对于这样的难题，不可能靠着法律或者司法解释有一劳永逸的答案，就需要判决时充分论证，尤其是当这个难题，可能关系到被告人的生死，哪怕充分论证会 “言多必有数短之处”，或者论证得让人觉得怪异，都应该去充分论证。

充分论证，在说服别人和对当事人负责之前，首先是说服自己，对自己的专业和职业负责。司法者虽然是法律专业人士，但其实并不是遇到任何一个法律问题，都马上能够理解和论述得非常清晰的。既使是深思熟虑以后的判断，也无法绝对保证就一定正确，比别人更客观。

英国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便坦诚：

“我所作出的司法裁决，是随着文书制作的过程而逐步清晰起来的。”

凡人都难免有短处。充分论证，不怕露短，认真充分论证过，证明自己在写判决书时下过功夫，哪怕论证得有这样那样的短处，便也是正常的，因而也应该和可以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宽容。

让别人抓到论证的短处，也是给别人辩驳说理的机会。也因此，既使判决书论证有短处，只要法官没有徇私徇情枉法裁判，也就不能认为法官存在过失，有错案责任，更不能因此追究法官玩忽职守刑事责任，哪怕败诉的原告或被告选择自杀，哪怕今后的法官在审案时都作最坏的预想，都预见到这种不好的结果。